十四

改尔生死簿,续尔返魂书。

75)活在大宋之明月何皎皎(上)

一个阿爸不在家,住客小河一见钟情哼哼的故事。会虐一dia,下章端午奉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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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日齐衡自琴社归来,听门子告禀父亲齐源正在厅上会客,遂随端着一溜果品糕饼的女使入了正院。

入得院门,齐衡站在廊下远远张了张,见厅中上首正坐着笑盈盈的父亲,下首是一个熟悉的背影,那心里半月来苦熬人的相思便如沸腾了的糖浆,“咕嘟咕嘟”冒起了泡儿来。

齐衡既惊又喜,急迈开腿,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回廊,跃上台阶,急急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角衣袍,微喘着气叉手躬身向父亲唱了个大喏。

“伯……”

齐衡转向下首那人,那人也闻声回过脸来看齐衡,齐衡登时张大眼睛,面上涨起薄粉,生生将已到口边的“力”字吞回了肚子里去。

这厢荀诩也屏住呼吸,心中蓦地蒸腾起一份说不清的欢悦——眼见灼灼日光里立着一名清朗少年,一袭金丝牙白直裰,眉眼清润,仙风绝俗,如青青修竹,又如雪纸诗卷,朗月清风。所谓“久旱逢甘露,羁旅遇绿洲”形容的便是荀诩目下的心情。

听得齐源哈哈笑将起来,朗声道:“衡儿也错认了吧?”

怔在原地的齐衡、荀诩二人这才猛的弹动,齐齐转向齐源。

齐源眯起眼小声说自家儿子:“你可盼着是力哥儿回来!”见儿子难为情地挠挠头,便摊开手向荀诩,同齐衡介绍道:“这是我那同年,你荀世伯家的大郎,咱们国朝司闻曹的荀曹掾。”齐源搓着双膝感叹:“嗨呀,这好几时不见,没想到再见,诩哥儿竟已长成了这般人才,而且啊,竟还有几分肖似咱家力哥儿呐!哈哈哈……”

齐衡微张着嘴,猛眨几下眼睛,这才沉下心来定睛细瞧来人:旦见他身形魁梧修长,眉目俊逸,确实像极了自己的枕边人,然再细瞧两眼,便辨得来人发式衣着不似京中豪权贵胄时兴的样式,与伯力气质神情迥异不说,眼鼻也不若伯力的深邃高挺,唇边颌下的胡髭,更透露出他的年甲当比自己与伯力稍长一些。

齐衡叉手向荀诩鞠躬,唱了个喏,恭敬道:“晚辈齐衡,见过荀曹掾。”

荀诩已然站了起来,平复下心中的鼓动道:“元若不必多礼。别,别瞧我面相成熟,我其实也不大你几岁。冒昧登门,万勿怪罪。”

齐衡因荀诩看穿了自家心思而感到羞愧,忙垂目再拜道:“晚辈不敢,荀曹掾年少有为,还望曹援多多指点。”


齐衡边端起女使奉上来的茶吃了一口边侧目偷睃右手边的荀诩,耳听父亲道:“你诩哥儿今因公务需要,调到咱开封府来公干。目下府衙暂无空房,需他自赁,我便劝诩哥儿不要坏钞,只在咱们府上起居。住咱们这儿去府衙方便,早晚也有女使从人管顾,安排饮食。唉,可怜天下父母心,这般,你荀世伯也得心安一些。”

荀诩听了站起身向齐源叉手唱了一个无礼喏,眼中满是感恩喜色。

“晚辈深谢国公爷周全,教国公爷忧心,看觑之恩,终身难报!”

齐源摆摆手道:“唉,诩哥儿休恁地说,见外啦,见外啦!你只当这是自家一般。我当年同你父亲在太学,住的同间斋舍,感情好得如穿同条裤子的亲弟兄,今日你亦可把我家衡儿、力哥儿当作手足来相待。”

荀诩转脸看左边齐衡,齐衡便投来一个细风拂柳般的微笑。这人周身一股雅贵书卷气,又嵌着一圈暖黄幻丽的光晕,金乌分明正在西坠,屋里却亮堂起来,荀诩心里又“咚咚”敲响擂鼓,如见画中仙子降临。


三人正说着闲话,齐衡于茶香氤氲间察觉出了屋内香气的特别,遂放下茶盏,四下嗅了嗅,望一眼偶尔飘出烟气的香炉,又望向齐源、荀诩问:“这是何味?”

正啃着一片芭蕉干的荀诩慌忙将那半截芭蕉干放在手心,答齐衡道:“这是荀某从蜀地带来的香饼子。此香以榅桲切去顶,剜去心,纳檀香、沉香末、麝香于内,覆所切之顶,线缚蒸烂,取出俟冷,研如泥,再入脑子少许和匀,作小饼子烧之而成。”

齐衡心想着若拿这香来给伯力熏衣裳,他定喜欢,雪白的面上便又漾开了笑,夸赞道:“这香气清雅幽远,不输龙涎。”

齐衡一笑,荀诩脸蛋心窝子又兀自热起来。人夸的明明是香饼子,却似夸了自己一般。

自与柳莹别后,多少年了,荀诩只觉自己的心越发像一潭幽谷中的死水,风儿吹不到他那里,也没有鱼虾鸟兽愿在他的水域歇息,这水只越发冷清,无声无息。然而齐衡却像一尾雪白的游鱼,在他无波的心湖划开了一道波澜,搅动他的心绪。他的耳朵,他的眼睛全然为齐衡吸引,齐国公在说什么他已浑不在意,只若渴水的旅人一般,在不过分的程度内,巴巴望着齐衡,竖起两边耳朵,盼着身侧那冰雪一般的人儿能再多说两句。

白乐天的《琵琶行》如何说来着?“如听仙乐耳暂明”。


齐源自安排了荀诩在与伯力院儿相近的客房内宿歇,待平宁郡主自禁中归来,又着庖厨张罗了一桌子川饭为荀诩接风。席间齐国公夫妇不住叮嘱齐衡多引荀曹掾在城里游赏耍乐,介绍京城节物风俗,皆不在话下。


若说伯力是塞外的天,那便纵有疏星残月的寂寥,也会有艳阳遍照的晴爽,荀诩则总是灰蒙蒙,温温吞吞的,愁云惨淡,即便是笑,也隐有几分落寞伤怀,像极了常年笼着烟云迷雾的蜀地。齐衡见他如此,初同他说话时,总不觉要带着两分谨慎,三分小心,幸而相处之后发现,此人团团阴云背后,亦有一片炽热飒爽的赤诚;他的拘谨沉静,轻声细语,又教人不禁联想起初到东京城的小伯力来,爱怜之意渐漫心头,齐衡便忍不住多留意照拂荀诩,渐次与他亲近。一来二往,两人很快熟络,相处说话便松活了许多,不再似此前拘谨生分。


但说这东京城“八荒争凑,万国咸通”,“集四海之珍奇”,“会寰区之异味”,“你有多少闲和钱,这京城便有多少乐与趣”,故而不出半月,常与齐衡聚首宴游的蔡鞗、章惇、顾廷烨等人,荀诩便在不同场合一一见过了。

当绛红色的石榴花儿落满庭院时,在京七十二户正店便纷纷换了酒旆市招,卖起了青梅煮酒。

这日清风洗面,燕雀啁啾,他哥儿几个又相约了上清风楼聚首。

顾廷烨在楼下远远望见荀诩,便兴高采烈地奔至跟前来,一把挽了荀诩的胳膊相携上楼,缠着要他再讲谍战兵诡之事。

待顾廷烨扶着荀诩在上首坐定,大伯便引了数个小儿子鱼贯入来,将一应银制盏碟,沉李浮瓜,佐酒的上色腌藏菜蔬,并端午时节才有的和着香药的茸切白团、紫苏、菖蒲、木瓜,以梅红匣儿盛了,逐一铺排在众人眼前。


这边顾廷烨仍两眼放光的与荀诩聊得火热,那头蔡鞗、章惇、盛长柏三人又厮挨着,只顾着品评阁子里四周壁上迁客骚人留下的名词佳句。

恰巧站在大伯身旁的齐衡四下环顾一遭,只得自做主索道:“便先筛三角新煮的酒来,菜要血羹、姜虾、煎燠肉、决明兜子、炒蛤蜊、紫苏鱼,唔,再来一盘洗手蟹。”

那大伯点头应下,却听得那厢上一秒还在嫌弃人家诗句不够工整的蔡鞗转过身来,冲齐衡焦躁道:“我说齐家大郎,你家二郎又不在,你点这许多他爱吃的菜做甚?”

齐衡眨眨眼睛,面上泛起痒意,随即嘴硬道:“关,关伯力甚事,你没见荀曹掾在这儿呢么,自当为曹掾点些南食吃。”

荀诩听了齐衡的话,心里暗自喜欢,一双眼睛直巴巴黏在那皓月一般的人儿身上。

“哦~~”蔡鞗拖长了音,带着三分戏谑,眼睛看着齐衡,嘴上却同荀诩道:“荀曹掾,曹掾难得自蜀地来趟京师,不当多吃些羊肉面食吗?人家大王子在北地,多的是吃不尽的牛羊,也顾忌顾忌咱们这些个吃不上的可怜人呀!您说是吗,荀曹援?”

荀诩见他哥儿几个总拿伯力打趣齐衡,心里暗暗不快,但被咄咄相逼的是齐衡,又忍不住笑着劝到:“你们喜欢吃甚便点甚,不需考虑我,我啥都能吃。”

蔡鞗看着自觉羞臊不再做声的齐衡,翘起嘴,向一旁尴尬地等着的大伯招招手,道:“羊角子、乳炊羊各加一盘。”

顾廷烨睁眼望向蔡鞗,“你吃得完呢?”

蔡鞗叉起腰来安排道:“吃不完让惇哥儿包回家吃!”

突然被卷进来的章惇扬起眉看看蔡鞗又看看众人,忽的笑起来,没奈何地摇摇头。

这便是他哥儿几个常演不厌的戏码,“硝烟”就此散去,阁儿里顿又充满了和乐的笑声。


荀诩喜欢同齐衡他们待在一处,纯真烂漫的少年,自由不羁的欢笑,让他仿佛回到了还未入司闻曹时那段不必处处留心,时时提防,谨小慎微的时光。

干荀诩这一行的,多的是尔虞我诈,勾心斗角,那不似朝堂上的争斗,非黑即白,却如此刻眼下的这方棋盘,黑白交错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稍有不慎,满盘皆输。

“荀曹掾想甚呢,您再不好好下棋,顾二哥那几目死棋就要救活啦!”

都说观棋不语,可这局势直把一旁观棋的蔡鞗急得,忍不住开口提醒荀诩。

荀诩收回望着齐衡的视线看向棋盘,背上顿时惊出一层薄汗。他以袖子擦了擦额头,将心思转回到棋盘上来,皱眉思索一阵,缓缓落下手中黑子。

“嗨呀,果然赢不了曹掾!”黑子方落,顾廷烨便将手中白子扔回水晶棋笼,发出一声弃城之响。“若曹掾继续出神,我趁你不备本还有胜算,可你下了这目,便是以守为攻,布下危局,诱我深入,一举歼灭呀!不玩儿了不玩儿了!”

顾廷烨输得心服口服,看向凭栏而望的齐衡,随口喊:“元若!你要不也来同曹掾比一局?”

蔡鞗见那人望着楼下出神并不兜揽顾廷烨,遂蹑手蹑脚猫到齐衡身侧,学着他的模样将脑袋探出外头朝楼下张望。

前去“刺探军情”的蔡鞗怪叫一声,转过身来将一掌拢在嘴边,挤眉弄眼的同身后正候着答案的众人小声道:“有一队匈奴游商在下头!”

顾廷烨等人一脸“我就知道”的表情,相看一眼,围坐回桌边,闷笑着端起注子,摸来空了的酒盏斟酒,再度吃起酒来。

齐衡若有所感地回过头看友朋几个,眨着眼睛奇怪地问他们:“你们做甚呢?”

章惇仍旧温和地笑着,摆摆手道:“没什么,没什么。”

而盛长柏满饮下一杯,红着脸蛋,眯缝起眼,叠起二指,别有深意地念起对卦墙上,挤在李公麟画作边上写下的一首诗来。

蔡鞗、章惇、顾廷烨听了,嘴边默契地挂上了似有若无又意味深长的笑。


长相思,长相思。

若问相思甚了期,除非相见时。

长相思,长相思。

欲把相思说似谁,浅情人不知。


荀诩独自无言,死盯着桌上一根不知是谁啃剩下的羊骨棒子,听着大伙儿笑闹齐衡,面上笑意全无。

平日里相帮的人不在,皮薄如齐元若哪里敌得过这帮猢狲的哄闹,终是熬不过,羞红了脸站起身来,赶苍蝇似的喊到:“你,你们这些啰唣的长舌鸟,吃,吃饱了便散席回家去!”

众友人眼见一向温厚守礼的小公爷急得骂出了脏话,又哄笑起来,只都默契的不再逗他,吃罢剩下的酒便相扶着起身,算还了酒钱,如鸟兽散般,各自歪歪扭扭地走了。


牛车轱辘辘行走在硬实平整的巷道上,即便这州西比不上州南热闹,可车外也没听得有多安宁——笑的,闹的,讲史的,说书的,算卦的,叫卖动使、书画、杂嚼、香药的,新声巧笑,箫鼓宣空。

荀诩见齐衡似有些烦闷,便识趣的没撩拨他说话,只抿着唇静静坐在车里,呆呆望着对面齐衡从月白襴衫底下露出来的两弯黑亮乌皮靴头儿。


牛车一路向北,驶过粜麦桥时荀诩闻到了一股浓郁沁脾的花香。他忙叫不为停下,同齐衡说了声“元若稍待”便翻身跃下车去。

齐衡撩开帘子朝外头张望,微凉的风拂过来,将他的头脑吹得清醒了不少。

他见荀诩正屈膝蹲在一名卖花儿的老妪跟前同那老妪攀谈着什么,自怀里掏出了两陌钱与她。

那老妪面上显出惶愧,忙捡了几个铜板,欲将剩下的推回荀诩手中。

荀诩没接,拎起老妪脚边一个由布遮着的马头竹篮,匆匆起身回来了。


齐衡望着眼尾挂着笑意入来的男人,顿时充斥鼻腔的香气不必说也知道这人手里那一篮子的是素馨花。

“曹掾莫不是极喜欢素馨?”

“说了私下里唤我‘孝和’便可。”荀诩更正齐衡,像望着什么意外得来的宝贝似的望向放在身侧的篮子,揭了盖着篮儿的布,献宝似的同齐衡道:“里头还有茉莉呢!”

忽与齐衡清亮的眸子相对,荀诩慌忙收回眼,紧张地垂下头,手忙脚乱的将布盖在篮儿上,觉着盖得不好,又左右扯了扯。

“呵,也,也不是喜欢素馨,想将来做几只素馨花球罢了。”

“素馨花球?”齐衡歪过脑袋,素馨花球他只听过,还未见过。

“唉。”荀诩讷讷点头,暗暗吸了口气才敢看向齐衡,“荀,荀某在府上叨扰日久,没甚可回报的,近来天气日渐闷热,我见大伙儿都道夜里不好睡眠,方才闻见素馨花香,想起我们那儿夏月挂在帐中的素馨花球,它能避暑去热,枕簟也为之生凉。荀某给国公爷、娘娘和元若串上几个,挂在房中帐里,可换两日好眠。”

齐衡既觉新奇又觉惊喜,心下一片感动,一个闷声的酒嗝,腹里的酒涌上来,激得眼眶都热了。他叉手向荀诩致谢,不由叹到:“未曾想荀.…..孝和还会这等精细手艺。”

荀诩听齐衡唤自己‘孝和’,心中那片清冷深潭便如倾入了炭火一般,上下乱腾,又如调入了蜜似的,甜得他嘴角眉梢都弯成了新月。

荀诩羞赧地抠抠脸颊,“呵,做,做我们这行的,什么不会,必,必要时,就是扮娘子,画眉挽髻也要会的。”

齐衡想象着女子扮相的荀诩呆愣片刻,忽而捻着袖口捂着嘴笑将起来。

对面喜滋滋笑得微微晃悠的少年,好似水边遇风而动的仙草,吟吟笑颜,令人眼前如洗,心尘顿静。

荀诩痴痴望着,忘了躲避少年莹润闪亮的目光,忘了收敛心中不住膨胀的欲念,忘了呼吸,忘了天地万物。他那总是紧绷着的嘴角微动,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,不知不觉间竟也跟着对面人憨憨笑了起来。

最后只剩下曹孟德《短歌行》中的一句长久地回荡在荀诩空白的脑海:


明明如月,何时可掇?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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