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四

改尔生死簿,续尔返魂书。

76)活在大宋之明月何皎皎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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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明月终究是属于天的,并不属于他这等如蝼蚁般碌碌渺小的庸人。

荀诩很快就认识到了这点。这些天他将齐家上下与齐衡众友人对齐衡、伯力的态度,并那些隐晦的话语串联起来,前前后后想了一遍,虽极不愿承认,但所有的事实告诉他真相只有一种可能——齐衡、伯力的关系,比友人手足更甚。齐衡与伯力,有情。

荀诩蓦地觉着胸中刺痛,眼眶鼻尖泛起一阵酸涩,难受得他紧紧绞住了剑眉。他不禁羡慕起这个从未谋面的,据称与自己十分相像的男子,即是与自己形貌相当,那又需得有怎样的聪慧才情,怎样的贤德仁善,抑或是怎样的赀财权位才可得到东京第一人的青眼?

 

“孝和。孝和。荀曹掾!”

荀诩听到齐衡唤自己,猛抬起眼来看他。

齐衡担忧问:“孝和身子不爽利?”

这厢荀诩却再度愣在原地——是了,做他们这一行的,最忌讳是优柔寡断。他于齐衡,不过是载托落红的流水,匆匆一遇便要各奔西东,流水要奔流入海,落花却将上岸生根,他荀诩一个齐国公府的过客,如何做得了齐小公爷的归宿?

荀诩紧紧咬住牙根,双手在广袖里暗暗捏紧了拳,胸中又紧又闷。

若此,便只有断。

“孝和不若吃了这盏茶便回阁儿里歇息?”

荀诩似听见了齐衡的话,又似未听见,只红着眼看他。

齐衡心中暗暗失了一惊,却不敢也知不当多问多想,只好柔声再问:“孝和还吃茶吗?”

望着那扑闪扑闪凝视着自己的眼睛,荀诩刚冷下去的心又再度扑通扑通跳动起来。心道:“人生只有情难死”,又岂是说断便能断的?吃他一盏茶待怎地!

“呃,吃,吃!”荀诩在心中厌笑自己,嘴上却应得利落。“方才在想事情,荀某失礼了。”

“那便好。我还担心是孝和公务倥偬,累着了。”

齐衡松了口气,柔暖地笑起来,将一小团茶饼从一个越窑茶仓中拈出,以一张净纸包了,放入木砧钵里,以茶槌捣碎,口里再劝道:“若真累了,便休同元若在这水榭吹风,去榻上小憩一会儿也好。”

“欸!呵......”荀诩口里淡淡应着,却不动作。

齐衡自没有撵客的道理,他瞧一眼此刻显得有些拙笨的荀诩,从鼻子里哼出声笑,复低眉垂目,将捣好的茶碎倒入一只青石小碾中细细地碾,碾成末后将之倒入一方白绢茶罗里筛。细细的茶末自茶罗底部飘落下来,如碎琼乱玉一般。

“方,方才元若唤我?”

荀诩突兀地开口。

齐衡“哦”一声,从炉子上拎起汤瓶,沿着盏沿注水,握着茶宪不住击拂,将调好的茶膏搅得雪浪翻涌,一股清香随之沁人心脾。

“我问孝和吃不吃得惯我们这儿的茶。”

荀诩偏了脑袋,似乎不明白齐衡的意思。

齐衡补充道:“我记得孝和家乡吃的茶,与我们不同吧?”

“哦,哦,对,对。咱们那儿也管茶叫‘三生汤’,是将茶饼投入釜中,与姜、葱、茱萸、薄荷、盐等一起烹煮。”

荀诩认真答着,却见对方垂下头,肩膀不住耸动,终是憋不住,咧开嘴捧腹笑将起来。

见齐衡笑,荀诩也跟着他笑,眨着一双困惑的眼睛看着那笑到涨红了脸的人儿,“元若笑甚?”

齐衡很快收了面上的笑,笑意又从眼睛里跑将出来。他勉力控制着笑得颤抖的手,将点好的茶奉与荀诩。

“伯力曾与我说,他们匈奴有种茶与蜀地的三生汤相似,同是煎茶,唤作‘苏台茄’,是将散茶倒入沸水中,待茶汤再度沸腾时倒入牛乳与盐。伯力头一回煎与我吃,我望着那黄白的茶汤,痛批了句‘真乃沟渠间弃水’!”齐衡唇角隐着笑,边搓着腿边叹:“子曰:‘君子和而不同’,孤陋寡闻还大惊小怪,想来我也真是……呵,惭愧,惭愧……”

望着对面人低垂的眉目里浸着的可以称为“甜蜜”的柔光,荀诩笑不出来了,垂了双肩,颓然望着手中那方鹧鸪斑褐盏里青白色的茶汤,浅浅呷了一口,又甜又苦。

甜的是齐衡亲手为自己点的清茶,苦的是爱而不得,寸断柔肠。


两人各怀情思,望着艳阳下田田的莲叶与婷婷的莲花,良久无话。

伯力随茶马司北去与匈奴换马已有月余,一个多月的光阴,齐衡的相思只如汛期汴河的洪水,只涨不消。

每次都如此,只要伯力远行,齐衡心中便只凉惘惘,空荡荡的,好似魂儿也随那人去了一般。他酒吃过,词填过,曲儿唱过,也与诸友人捶丸、蹴鞠、观相扑,打马球,吟诗作画,谈古论今,可回过神来,这吞吐着百万人的偌大汴梁城,无论他齐衡走到哪里,竟全都是伯力的影子。

“若问相思甚了期,除非相见时……”

齐衡心里反复咀嚼着那日于清风楼阁儿里看到的诗,绵绵相思又如接连不断的梅雨,淅淅沥沥下了起来,但他只能将之闷在心里,直闷得快要涨溢泛滥。

齐衡终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怅闷站起身,至一旁的琴边坐下。一曲《相思》悠悠,寥落悲切,深远绵长,连日色都要为之晦暗。

荀诩怅坐于侧,心也渐渐潮闷起来,一如雨天因水气濡湿的衫袍,越发沉重。


传昔日东坡携妓抱琴游于琼州红拂寺,妓突染疾亡,东坡悲痛不已,以琴殉妾,葬于寺后粉墙西。一夜州守宿于红拂寺,闻女子哽咽悲歌,更次不去。州守以为怪哉,有老僧禀云,此为东坡家妓魂耳。州守遂命人起棺,果见一娘子抱琴于内,并词一阙,名曰“相思”。

说起故人,思之、悦儿,乃至柳莹的面孔一一掠过荀诩眼前。

感从中来,荀诩亦行去扯了亭边草叶置于唇边,跟着齐衡的琴音转转相和。

默契地交视,彼此心中难言难解的愁绪便传入了对方眼眸、心里,教人既欣慰又伤怀,更泛起无限怜悯,惺惺相惜。


将心事泻于乐音后,两人方觉畅快淋漓,浮动的心气终于沉寂,迎来片刻难得的安宁。

齐衡复点了两盏茶与荀诩同自己。

荀诩突然瞥见齐衡发间不知何时竟斜插着一片草叶,估摸是方才风起时卷将来的草儿。

荀诩边与齐衡说明边伸手想帮他摘去发间草叶,可手刚伸至一半,觉着不妥,猛的缩了回去,缩回去后,那手便像不是他自己身上的,竟不知该往哪儿放好。

那羞窘的模样落在齐衡眼里,教齐衡也羞起来,俏然红了耳尖。他伸手在脑袋上摸了摸,摘下那片青叶,连带扯松了几根青丝,柔柔地垂下来。

荀诩暗暗咽了口唾沫。

两人尴尬笑笑,端起茶盏作掩,心猿意马地吃起茶来。


荀诩伸手去够案上冰盘中的樱桃,左腿上部猛的一阵锥心刺痛,直痛得荀诩“嘶”一声,龇牙咧嘴地跌坐回杌子上去。

齐衡见状忙关心道:“孝和的腿怎的了?”

荀诩深皱眉头,边掐揉着腿边摆手道:“不碍事儿,老毛病了。”

“是公干时负的伤?”

齐衡无心,随口问到,话方出口便惊觉自己失言,忙咽了咽嗓子,将手握成拳置于嘴边轻咳一声以掩尴尬,觉着不够,又捡了粒杏儿放入嘴里。

荀诩不以为意,淡淡答:“是替兄弟死守秘密,遭牢子毒打落下的。”

说话时荀诩尚带着一丝笑意,说罢却像被人猛揭开了陈年的疤,痛得他抻直背脊,英气的俊眉渐渐拧到一处。

齐衡心里替荀诩难受,不知当如何接话,抑或是干脆不接,索性够了几颗樱桃放在荀诩手中。

对方柔软微凉的指尖甫碰到手掌,荀诩的身心兀自先软了几分,心中幽怨顿散,不由自控的,将白帝陈恭远赴敌国作谍,与自己联手锄奸反间并表妹翟悦如何潜入五仙道,舍身殉道,至陈恭将计就计,让自己错判他为叛徒,将其缉捕,陈恭惨遭弃市,与表妹共聚黄泉等事一一备至说了。

荀诩越说语速越慢,越说声音越轻,直轻至如纱如烟,声泪俱下,齐衡不忍再听。


“孝和……”

听闻齐衡唤自己,荀诩才从痛断肝肠的哀伤中缓缓抬起头来。

“呵……”齐衡生涩一笑,紧张的长呼出口气,捏了捏膝头衣裳,目光幽幽落向前方潋滟荷荡。他长而翘的睫羽颤动,眉头微蹙,转眼换了神色。

一瞬间荀诩感觉齐衡眼中看到的已不再是自家荷荡,而是万里江山,乃至大漠胡尘。

“去岁伯力曾因他生母病重回过一趟匈奴,我见他许久未归也曾想,他会不会就此变节,再也不回来了。若是有天……”齐衡将埋藏在心底深处那从未与人说过的话在舌尖滚了又滚,深深吸入一口气才踟蹰着低声艰难道:“若伯力……伯力谋我国朝,犯我疆土……”齐衡收回望向远方的幽幽目光回看荀诩,目光变得锐利坚毅,“我齐元若虽为弱质书生,也定请缨,手刃胡虏,绝不姑息!”

荀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,心中雷鸣一般轰隆隆地响着,方才说到伤情处时的泪水已干在脸上,麻麻痒痒,教他的心也生出了麻痒憾恨。

耳听齐衡转了语气又道:“昔卫国石厚助州吁弑兄篡位,罔顾朝纲,陷百姓于水火,其父石碏大义灭亲,以不忠不孝杀之,君子尚赞石碏‘纯臣也’,孝和只是做了孝和应当做的事,尽了孝和应当尽的责,孝和何错有之?况且陈曹掾思妻心切,对这尔虞我诈的浊世厌了倦了,一心求死,所以孝和也算做了件善事。”齐衡叹出口气,思索片刻,“当时……也只有孝和可助陈曹掾解脱了罢……”

荀诩眼中闪烁着激赏,呆望着身旁人端丽的侧颜,忘了呼吸。起初他以为这人只是一尾误入他这潭死水的游鱼,在他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搅起圈圈涟漪便要兀自游去,可没想到齐衡却摇身变成了顽石,“咚”一声直直坠入他的心湖,激起千层巨浪。

这样一个好人,又教人怎能不爱他呢?


这时一点黑褐乘着清风悠悠飞过齐衡眼前,齐衡眉目一展,面上旋即换回了属于少年人的灿烂笑靥,教荀诩直觉天光也跟着敞亮起来。

“萤火虫……”齐衡目光随着那黑褐转动,小声轻喃,忽忆起了什么,露出一口白牙同荀诩道:“幼时夏夜,我同伯力常来这里捉萤火虫。我们将捉到的萤火虫放入养鱼的玻璃泡灯里,再以罗纱封口置于帐中,夜间睡觉,点点萤火映在帐里,人置身其中便如漂在了星河里一般!”

齐衡越说越激动,荀诩见他摩拳擦掌,还以为这人此刻便要准备器具捕流萤去了,可没想到齐衡只是笑着大叹一句“可真怀念呀!”便坐回了杌子上,捡了几粒香糖果子,一粒一粒,慢慢吃起来,回复了他平素那持重守礼的模样。

看着忽动忽静的齐衡,荀诩直觉这人比七夕时节最精巧灵动的磨喝乐尚再可爱几分,又不觉心生叹惋:没见过这东京第一人儿时乖巧伶俐的模样,真真人生一大憾事!


且说荀诩在齐国公府上小住了些时日,齐家众人见他素朴温和,行端坐正,遂将荀诩把做亲人一般看待,放他穿房入户,任意行走。

是夜晚膳后,荀诩便提了兜子,带上早间着人到外头买来的玻璃泡灯,斗胆入了白日他与齐衡抚琴赏荷的院儿,捉了一罐子萤火虫回来。

荀诩怀抱着一罐子星点,喜滋滋,脚步轻快的向齐衡起居的院儿去,入了院门,穿过小横桥,再转过一丛翠竹芭蕉,远远便见着齐衡脚步匆匆,也正往阁儿里走。

看模样齐衡适才归来,可他的屋里却亮着灯。

“元……”

荀诩拽开脚步,流星也似的追过去,刚开口欲唤齐衡,便听得齐衡抖着声朝阁儿里唤了声“伯力!”

荀诩忙闪到近处一块大拳石后,只露出一双眼睛望阁儿里探看,多看一眼,眼中的光便黯淡一分:

那名唤伯力的男子正坐在春台前,绕着几索彩丝认真地编着一条百索纽,手边是几个艾草编就的小人儿。他心情极好地哼着曲儿,曲儿来自近处一张水波纹砑花笺上,齐衡随手默下的曹子桓的《燕歌行》:


念君客游思断肠,慊慊思归恋故乡,君为淹留寄他方。

贱妾茕茕守空房,忧来思君不敢忘,不觉泪下沾衣裳。

援琴鸣弦发清商,短歌微吟不能长。

明月皎皎照我床,星汉西流夜未央。


听见那声刻入骨髓的呼唤,伯力慌忙站起身来,未待站定,齐衡已如小牛犊般扑的撞将入怀,把伯力撞了个踉跄。

小牛犊却不理会,只以双臂紧紧环住伯力,闭着眼睛埋在他颈窝里,如寻找母亲体温的小兽般不时仰起脸来磨蹭亲吻男人的颈项,贪婪地吸嗅爱人身上独有的味道。

“元宝儿,我的好元宝儿……”

伯力也环紧齐衡,细细密密地吻他的发顶额角。

齐衡耳尖红了,在伯力怀中哽咽着闷声问:“怎的不见人来报,我好去城门口接你。”

伯力随即红了眼眶,温声答:“我没等他们,先快马回来了。”

齐衡:“见过父亲母亲了?”

伯力凑到齐衡耳边气声说:“先不管他们。”

齐衡极轻地笑,脸上心里直如有火在烧。

二人再次拥紧彼此,轻轻摇晃,仿若见着了失而复得,遗失许久的珍宝。


荀诩不知自己是如何行到此处来的,回过神来,竟也不知自己正身处何处,只觉双脚忽如灌了铅般再也挪不动了,摸着近身的栏杆颓丧地滑坐下来。

不远处引路的豆灯闪闪,手上及面上被蚊蚋叮过的地方痒痒,怀中的萤火明灭,仿若从天上的银河里剜了一角来放在这里。荀诩望着它们,却如看一个笑话。

“你们走罢。”

荀诩松了缠着罩布的绳索,萤火虫们便一只一双地钻出瓶口,悠悠摇摇,隐到夜空中去了。

高悬着朗月的天幕看不见一点星光,正是:“玉兔平吞四百州”,“月轮端正照山河”。

“月出皎兮……佼人僚兮……”

荀诩仰头望着明月默念,两行清泪不觉涌落下来,忙以袖子粗鲁擦去。他垂头盯着黑黢黢的泥地,仿若一尊塑像定在了那里。


也不知自己像个幽魂似的坐了多久,直坐到不知何处飘来的笙箫隐去了,附近建隆观的道人打着铁牌子循门而过,再度报起时来,荀诩左手忽然卸力,手里的玻璃泡灯便骨碌碌滚进黑暗里,不见了。

荀诩自嘲地冷笑一声,将微凉的空气深吸入肺腑,好教一颗勃勃跳动的心也冷静下来。他缓缓起身,正了发冠衣袍,蹒跚走入了浓重的夜色中。

“呵,痴人说梦……”


这头齐衡、伯力两个仍厮搂在一处,伯力透过齐衡肩头瞥见榻上胡乱堆着自己常披的皂色锦袍,问怀中人道:“我的外袍怎在这里,夏荷未拿去收起来吗?”

齐衡一听立时涨红了面皮,耳根连至颈脖也红了一大片。

“想你。”

长久的沉默后幽幽传来齐衡羞怯的声音。

“什么?”

伯力假意听不清,矮下身将耳朵凑到齐衡嘴边。

齐衡盯着伯力薄而白净的耳朵,乍见眼前人微微勾起的唇角,知他是逗自己,遂恼愤地推他一把,倒了杯水吃,以掩面上火辣的羞窘。

伯力哈哈笑将起来,步步挪近,膏药也似的黏住齐衡。

齐衡用肩膀撞开身后人,佯装赌气道:“你回来做甚?”

伯力从背后揽住齐衡的腰,整个人压在齐衡背上,下巴也搁到齐衡肩头,黏糊糊地答:“回来陪元宝儿过端午啊!”说着狠狠香一口日思夜念的白嫩脸蛋儿,臊心上人道:“还要同我的元宝儿浴兰汤哩!”

那粉桃一般的人儿忍不住哼笑一声,忙又收住,转回身边给伯力整理松垮了的衣襟边道:“我怎的遇上了你这么条咬虫?”

伯力径自咧开了嘴笑,露出口里洁白的牙,一对眼睛眯成了缝儿。

齐衡拿他没辙地嗔一眼,正色道:“快换件衣裳,洗了脸面,去拜见父亲母亲。”

孰知伯力却把头播鼗也似的摇将起来,努着嘴撒着娇将眼前爱人再度卷入怀中,猛的矮下身,不由分说抄起齐衡的腰同膝窝,将人抱将起来,拽开脚步直奔床去,边走边在齐衡红透了的耳旁小声道:“明朝再诈称刚到,目下且先让官人瞧瞧,我的心肝儿也有多想我!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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